原以為“阡陌”就是廣袤田野上縱橫交錯的小路,近查閱字典,才知道這其中還有走向上的講究。“阡”是指南北走向的小路,而“陌”是東西走向。當然,古籍中“阡”還特指通往墳墓的道路,因而有“冢墳荒草,古今阡陌”之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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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鄉(xiāng)的父老鄉(xiāng)親則把“阡陌”叫做“田埂”。在古時,田埂叫“田塍”。清宋犖在《游姑蘇臺記》中寫道:“觀農(nóng)夫插蒔,婦子滿田塍,泥滓被體。”意思是說,看農(nóng)人種植、播種,田間的小路上站滿了婦女小孩,濺了一身污泥,甚是有趣。
有的地方,還把“埂”作為地標融入地名。比如我從小就是在一個叫胡埂的地方長大的。這里地處丘陵,水田、旱地、池塘星羅棋布,隨意得很,一條條阡陌就是大地隱約的紋理。
田埂狹窄,除了圍水種稻,也可以走人、走牛,板車是通不過的。那種木制的獨輪車推在田埂上,必須是老把式駕駛。若在田埂上騎自行車,就是車技再高超也要小心翼翼,稍不留意,就會車倒人翻,跌到泥巴田里,成為泥猴子。
鄉(xiāng)間有草,有了野草的日子才顯得充滿生機。印象中,田埂上的野草最先登上春天的舞臺。打春以后,當剪剪春風吹皺了溪水,瀝瀝春雨洗滌了冬的岑寂,牛耳朵、蒲公英、苦艾、茅、蒿子,還有那些不知名的小草便不聲不響地鉆出消融的凍土,細細碎碎,嫩嫩的黃,淺淺的綠,小小腦袋從舊歲的枯草中冒出來,眉眼舒展,模樣俊俏,像頑皮的孩童,帶著幸福的微笑,踮起腳尖,迎接早春的到來。
“打了春,赤腳奔;挑薺菜,拔茅針。”孩童時代的我,還不知道吳越王寫給王妃那深情款款的“陌上花開,可緩緩歸矣”詩句,最愜意的事就是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和伙伴們一起到田埂上去抽“芝麻”。這芝麻并不是秋后“芝麻開花節(jié)節(jié)高”的那種芝麻,而是一種青茅草。“白華菅兮,白茅束兮。”《詩經(jīng)》中就有它的身影。它尖尖的頂部,根部壯鼓鼓的,隨手抽出一根剝開,里面露出雪白的絨芯,放在嘴里細嚼,甜絲絲的。我們暗中較勁,看誰抽得又快又多。手中有了一把,便躺在田埂上,用絨芯做成餅狀,津津有味地咀嚼著,回味無窮。那純正的甜,是孩子們用自己的咀嚼,完成了對大地的親吻。
一條阡陌,是鳥兒所記下的回家的路。清晨,雄雞唱響天空,犁田老伯吆喝牲口的聲音,驚醒了門前竹林里的斑鳩。母親說:“早起的鳥兒有蟲吃。”田埂上有去年秋收遺落的稻粒、黃豆,有悠閑的蟲子,鳥兒飛過這里,正好美餐一頓。然后沿著彎彎曲曲的阡陌,飛進蓊蓊郁郁的樹林深處,踏上為巢中待哺幼崽的覓食之旅。
田埂還是耕牛天然的草場。這里長滿野花野草,葉片上的露珠,晨光下猶如粒粒珍珠,晶瑩透亮。不知是哪家的牧童在田埂上放牛,牛低頭吃草,有時也抬頭豎著耳朵望著遠方。騎在牛背上的牧童也順勢看看田野,看看炊煙裊裊的村莊,好像聞到了娘做的飯香。
春耕開始,都要“砍田埂”,也就是用柴刀砍去田埂邊的雜草柴薪,以免日后影響禾苗生長。這是一件輕松的事,當年按照老隊長的分工,我很樂意去干這活。這不但可以掙工分,還能將砍下的柴草當作戰(zhàn)利品背回家,曬干做柴,算是一舉兩得。
田埂因了耕牛的踩踏,夏季雨水的沖刷,日子一長會變得瘦弱,在每年插秧前都要修補,家鄉(xiāng)把這農(nóng)活稱之為“搭田埂”,其目的主要是加固田埂,日后不至于漏水,還可以見縫插針,種上黃豆,無需照料,必有收獲。這可是既要有體力,又要有技巧的活兒。農(nóng)人在田埂邊把田土加水和成泥,然后用帶齒的扒梳撈起來貼上田埂,一天扒梳拉下來,累得腰酸背疼。再說技巧,要把泥巴服服帖帖搭在田埂上,可不是一日之功。
搭過的田埂,肥肥胖胖有點滑,赤腳踩上去舒坦極了。沒過幾天,魚腥草、糯米草又紛紛冒出來。粗壯的蚯蚓爬來爬去,螢火蟲的蛹已露出細黑色的尖。
田埂干了,可以走人了,稻田也平整得如明鏡似的。到了開秧門的日子,那可是莊稼人最盛大的節(jié)日,也是我與田埂親密接觸的時光。平日里,我在學校里讀書,不會插秧,回家只能當“秧驢子”,把事先拔的秧苗一個個碼好,裝進糞箕里,挑到正在插秧的水田中。細雨綿綿,我頭戴斗笠,身穿蓑衣,打著赤腳,挑起滿滿一擔綠油油的秧苗走在濕滑的田埂上。剛開始,雙腳癢癢的,還蠻舒坦,不一會兒,為防跌倒,只好用腳趾使勁地抓住泥土,腿部肌肉繃得緊緊的。
上世紀70年代,“農(nóng)業(yè)學大寨”,鄉(xiāng)下大搞田園化,一時間田埂被拓展成機耕路,手扶拖拉機可以在上面馳騁。再過些年,責任田流轉(zhuǎn),由大戶承包,有的改種瓜蔞、風景樹等經(jīng)濟作物,田埂根據(jù)承租人的需要,或平整,或改道,變得面目全非。
近些年,隨著鄉(xiāng)村振興計劃,家鄉(xiāng)實施了“小田并大田”項目,“田成方,樹成行,路相通,渠成網(wǎng)”,田與田之間的阡陌自然也消失了許多。鄉(xiāng)親們種田再也不用躬耕壟畝,插秧機來回穿梭,在田間劃出齊整的直線。山邊的梯田也種上了農(nóng)作物,為多打糧派上了用場。
但無論怎樣,在我的眼里,阡陌屬于鄉(xiāng)土。它是一條充滿生機的路,我不會忘記自己從阡陌上走來的身影,它將永遠在我的心里存在、延伸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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