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推薦一本小說《莫須有》,作者是倪湛舸,北大高材生,芝加哥大學(xué)神學(xué)院宗教與文學(xué)博士,現(xiàn)為弗吉尼亞理工大學(xué)宗教與文化系副教授?!赌氂小肥菄@南宋“莫須有”冤案,以岳云、趙構(gòu)、秦檜、岳雷的第一人稱視角來進入同一段歷史的六篇小說,作者將史料化為清晰可感的敘事,在既定的歷史框架下再現(xiàn)了不同人物的幽微心理。感興趣的網(wǎng)友可以買一本實體書來看看。
今天繼續(xù)分享。
六 拜見兩位衙內(nèi)
(資料圖片僅供參考)
丁捷是個怪人,走到哪里都頭戴斗笠身著黑衣,兩只手總攏在袖子里,就是不肯見光。我爹帶著人馬到了洞庭湖,也不急著開戰(zhàn),先拿高官厚祿招降了楊幺手下的黃佐,黃佐明白跟我爹混才有出路,忙不迭地又拉攏來他的兄弟楊欽還有更多人。張敵萬跟我去看我爹設(shè)宴款待黃佐楊欽,那些人吃吃喝喝不亦樂乎,我爹戒了酒,招呼完他們就跟楊欽帶來的怪人說話。天色漸晚,怪人摘了斗笠,卻原來是個形容蒼白的年輕人。張敵萬跟我覺得他有趣,直愣愣地盯著他瞅,他覺察了便脅肩諂笑。我爹跟他低聲吩咐了什么,他點著頭哈著腰往我們這里過來,把斗笠夾在肋下,雙手作揖,口中說著拜見兩位衙內(nèi)之類的客套話。
“第一次見你可把我嚇壞了,渾身裹得嚴(yán)嚴(yán)實實跟鬼似的?!睆垟橙f日后沒少跟丁捷抱怨。
“我是條神棍啊,能跟你們這些凡夫俗子一樣嗎?”丁捷跟我們混熟了也就不再拘謹(jǐn)。
他在軍營里儼然比陳粟混得更開。普通的頭痛腦熱他能給開偏方,丟了東西他能給起卦指個尋找的方向,張敵萬跟風(fēng)找他看相,他趁機抱著張敵萬的腦袋一通捏,最后鄭重其事地說:“你這輩子啊,得償所愿?!?/p>
張敵萬邊得意邊翻白眼:“你糊弄我吧?”
我也忍不住求他捏腦袋,他捏完了揉著手拋下一句:“神仙下凡!”
“你個馬屁精肯定在糊弄他!”張敵萬在一旁哼唧,“小心我們扒了你的斗篷!”
丁捷見不得光,身上哪里見光哪里長疹子,據(jù)他說這是娘胎里帶的毛病,怎么都治不好。他爹娘以為這孩子白養(yǎng)了,村里的神漢卻說天生殘缺正好學(xué)法術(shù),便把他領(lǐng)了去,神漢家里還有人做工匠,他就法術(shù)和手藝一起練。這幫工匠原本給朝廷造車船,前年程昌寓領(lǐng)命剿匪,他們被調(diào)派到洞庭湖輔助官兵,誰知卻被楊幺的水軍給俘虜了,于是散落到各個寨子給水寇造車船,這些威風(fēng)凜凜的大戰(zhàn)艦回過頭把官兵殺得丟盔棄甲,朝廷沒轍了,只能又來求我爹。我爹先是招安楊幺的部將,再叫他們召集寨中造船的工匠,與丁捷說話那會兒,便是問他對付車船的辦法?!巴锶霾莅?,叫船開不動??!”丁捷駝著背攏著手,一語道破天機。
車船上裝著踏板和翼輪,踏板靠許多人踩,連帶著翼輪破水行進。要是有草木卷進翼輪,踩踏板的人再賣力都使不上勁。當(dāng)然,要是天旱水淺,這船自己就浮不起來。正所謂,虎落平陽被犬欺,龍游淺水遭蝦戲。丁捷這么一解釋,張敵萬立馬開竅:“你的意思是,我們要是去弄殘了那些船,我們就是蝦米?”丁捷嚇得一哆嗦,還好我爹沒走遠,三步并作兩步趕過來拍張敵萬后腦勺責(zé)怪他胡言亂語。張敵萬自知失言,去抓丁捷的手:“小哥哥,我的意思是,我就是個蝦米,所以我仰慕大船。這大船吧,在什么江里湖里都還是憋屈,還是得出海,也只有海什么都不怕,哪怕扔座山進去都給你吞得無影無蹤,哪怕經(jīng)年累月被太陽烤著都不見得會淺上分毫。還是海好,這輩子我一定要出海!”
我正想給張敵萬潑盆冷水,聽了這話忽然愣住了。
我爹納悶:“你倆怎么不吵架了?”
張敵萬不知好歹地拽了起來:“他說不過我!”
我心想你偶爾一屁放準(zhǔn)說句大實話我犯不著為杠而杠,嘴上卻不肯認輸:“我肯陪你耍嘴皮子還不是因為你打不過我!”
我爹瞅瞅老張家的廢物,再瞄瞄自家的寶貨,慢悠悠地開口:“你倆不是想立功嗎,正好有個任務(wù)。”
任務(wù)就是在三日之內(nèi),從營地里挑選出兩千名伶牙俐齒的兵士,劃著小船去水寨罵陣,等楊幺軍中的車船出戰(zhàn)了,再把這些龐然大物往撒滿草束的水淺處引。我爹輕飄飄地吩咐了“三日”“兩千名”這些數(shù)字,張敵萬和我累得脫了一層皮,就連哀號著自己見不了光 的丁捷都被我們押去幫忙挑人。我爹帶來一萬多人,此外還有三四路別家兵馬統(tǒng)共五萬人,我們跑去一個個營地叫大家頂著日頭列隊,互相指認平日里那些嘴皮溜和嗓門大的,好不容易湊滿了人數(shù),還得以身作則教這些人罵架。張敵萬跟我兩個人聒噪就能煩死我爹,這兩千人興高采烈地滿嘴噴糞是怎樣的壯觀場面,大家可想而知吧。
七 我不稀罕
等破了最后一個水寨,我爹言而有信,要給我和張敵萬記頭功。
張敵萬轉(zhuǎn)轉(zhuǎn)小眼睛,清清他那早就累垮了的喉嚨,故意慢條斯理地說:“罵架罵來 的……咳……咳……戰(zhàn)功,我不稀罕?!?/p>
我在旁攤手:“張敵萬不稀罕的戰(zhàn)功,我也不稀罕?!?/p>
我爹看見我倆就煩:“行,你倆都是實在人,去高寵那里,拿戰(zhàn)功換肉包吃吧?!?/p>
張敵萬豈是肉包就能打發(fā)的小狗,他堅定地搖頭:“我要大船。”我覺得突然嚴(yán)肅起來的張敵萬頓時不討人厭了,于是跟著搖頭:“他說他要船?!?/p>
我爹問他身邊的幕僚這次統(tǒng)共繳獲了多少艘車船,聽到數(shù)目滿意地點頭:“我們有水軍了!”
張敵萬繼續(xù)搖頭:“我不要當(dāng)水軍,我要出海做買賣。”
我攬著他的肩膀繼續(xù)幫腔:“他說他要出海掙軍費?!?/p>
我爹哦了一聲。他叫幕僚給張俊和韓世忠寫信,說是要送模樣齊整的戰(zhàn)艦給他們,又 吩咐送信人去到張俊那里打聽派人出海的準(zhǔn)備事宜,據(jù)說這些年來張俊靠著海上貿(mào)易賺得盆滿缽盈。
我爹著急打發(fā)張敵萬,揮揮手叫他吃肉包去:“以后有機會,你先找個出過海的人學(xué)起來?!?/p>
張敵萬扯著破喉嚨嚷嚷:“我早就學(xué)著了,我會看星相看海圖,還能盤貨算賬……”
我爹為了打斷他轉(zhuǎn)頭數(shù)落我:“你看看張家弟弟,從小就有遠大志向!”我不知該怎樣反駁,只能順著他話鋒嘆氣:“是啊,我好羨慕他?!?/p>
我不光羨慕張敵萬想出海,還羨慕陳粟愛畫圖,就連新來的丁捷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他說他想要的很簡單,就是不想看什么就看不到什么,想說什么就能說什么。丁捷明明二十來歲的模樣,眼神閃爍之際卻多少透著些陰森。我總覺得他那雙陰惻惻的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,神叨叨的他卻什么都不肯說。我們離開洞庭湖的時候,他抱個蓮蓬頭在懷里,一路歪七扭八地走,邊走邊掏蓮子啃,被苦得齜牙咧嘴卻只是訕笑:“說起我的命,那是客死他鄉(xiāng)啊。”
“那是因為你要跟著我出海!”張敵萬在一旁叉著腰蹦蹦跳跳。
“你們要是都走了……”我心里忽然一涼,好比被細刀片劃拉了一下。
陳粟、丁捷、張敵萬再加上我,在軍營里總是廝混在一起。我爹起初看不順眼,拎我回去臨字帖練騎術(shù)。要是寫字,張敵萬就跟來,陪著我畫烏龜;要是騎馬,自告奮勇當(dāng)陪練的是陳粟。我爹見識了我們這幾張狗皮膏藥撕都撕不開的黏糊勁,索性將計就計放任自流。我成日里都跟伙伴們瘋玩,要是被我爹撞見,他倒也不罵我,只是叫我晚上去他房里問話。他都問些什么呢?無外乎陳粟最近又跟哪些原先的義軍來往;張敵萬愛泡在新建的水軍那里,有何見聞;丁捷不是給人算命嗎,都有誰去找他,求些什么事。我便說投誠過來的義軍急著北伐恨不得明日就出征,像是有些私自渡江的打算;水軍那里多是楊幺舊部,有朝廷的軍餉拿倒是沒什么怨言;找丁捷算命的大多想要找因戰(zhàn)亂失散的親人,要不就是怕死,問自己命里的劫啊煞啊啥的在哪,怎么破解。
我爹瞇著眼瞅我:“你不去問問那小神棍?”
我憤憤然:“我怎么問他都不肯說,就拿什么‘神仙下凡’糊弄我!”
我爹繼續(xù)瞅我:“你別是以為做神仙挺神氣的吧,下凡那可是歷劫,是來吃苦的?!?/p>
我想翻白眼卻不敢:“我懂,我就連交朋友都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事事關(guān)心替爹掌管軍營?!?/p>
我爹也是一副想翻白眼卻強忍著的表情:“是你鬧著要從軍,怎么現(xiàn)在教你領(lǐng)軍,你又不情愿了?你到底想要什么?”
那時我倒真是使勁想了想,想得腦殼生疼——陳粟想要畫圖,張敵萬想要出海,丁捷想要知足常樂,我想要什么呢?總不能說就是因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我才有耐心聽朋友們嘮叨,而就是因為聽多了朋友們想要的這個那個,我更加不知道什么才能填滿心里的空洞。是啊,我不光是塊鐵疙瘩,這塊鐵疙瘩還是空心的。好在我腦筋轉(zhuǎn)得還算快,能揣摩著我爹的心思編排:“我想要大家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,所以,我想要打勝仗,趕走女真人!”此言一出,我如釋重負,這可算是能讓他滿意的漂亮話了吧!
誰知他老人家終于翻出那個忍無可忍的白眼:“這種空話,你糊弄誰呢?”
八 領(lǐng)頭的你猜是誰?
講故事這事,我做不來。我爹和智浹都認定我不是這塊料。聽了我講的故事,我爹會 追問人物身世,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事發(fā)生,這事又該如何處理才算妥善我嘛自然一問三不知,我爹也自有辦法整我。他命我再去打聽,打聽來詳情去找幕僚商議,商議完了拿著幾個對策見他。假以時日,我遇事決斷的能力不至于停滯不前,講故事的本領(lǐng)卻還是沒什么長進。
智浹說得好:講故事的妙處在于添油加醋,要把俏皮話雙關(guān)語擬聲詞全都用上,明明就是“我揍了張敵萬”這等芝麻綠豆大的小事,那也得一口氣說上一炷香半盞茶的工夫,讓人哈哈直樂最終回過神來才發(fā)覺屁事沒有——張敵萬不就是被揍大的嗎——這才是消遣的境界。智浹給說書人寫本子,那些人男男女女都有,大多不識字,得先聽他從頭到尾講一遍,自己硬生生背下來,日后再去說,每次還都能翻出些新鮮的噱頭,博得滿場喝彩。我雖也喜歡聽,但還是跟智浹抱怨:“這世上果然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,閑的閑死忙的忙死,要是報軍情的人虛頭滑腦油嘴滑舌,這仗還打不打了?”
智浹正往茶碗里倒水,便逮著這個機會發(fā)牢騷:“眼下這不是議著和嘛,官家不想打仗,你也正好跟著他偏安享福?!?/p>
紹興七年,官家原本有意北伐,卻鬧出了淮西兵變,我爹怒上廬山,好不容易被勸下來,為表忠心,把我留在官家身邊,我跟著官家從建康退守臨安,在臨安活生生憋了一年多,要不是有智浹領(lǐng)著去聽說書,日子想必更難過。熬到紹興九年春天,金人歸還了河南、陜西的失地,官家趕緊派他家遠房叔叔和兵部侍郎去祭掃西京河南府的皇陵,因為途中必經(jīng)鄂州,他這才想起我來,叫我一路護送皇叔,到了鄂州再聽從我爹安排。
又能見到軍營的伙伴們真叫人高興,可我挺舍不得智浹的,只能懇請他今后有機會來家里做客。他不由分說地把那卷《道山清話》塞給我:“這可是我最寶貝的書,借你翻翻,日后一定當(dāng)面討回來!”
我揣著他給我的書,背著為狐朋狗友準(zhǔn)備的禮物,恨不得插翅飛回鄂州,可皇叔和張侍郎不管騎馬還是坐車都走得慢悠悠的,他倆還非要聽岳家軍的故事,智浹的編排倒是派上了用場,他們尤其喜歡陳粟,說到了鄂州要指名道姓叫小米哥一同北上。那時我卻不知道陳粟差點跑了,我爹差點傷了心,那架勢就像小米哥才是他親兒子似的,我嘛,大約就同張敵萬那般是用來嫌棄的。
皇叔大駕光臨軍營,我爹恨不得讓所有人都來跪迎,旌旗招展鼓樂喧天好生熱鬧,可就是找不到張敵萬和丁捷,陳粟倒是緊跟著我爹,他倆不說話,偶爾眼對眼那神情奇奇怪怪的,敢情我倒成了外人。張叔叔說張敵萬拖著丁捷坐船去鎮(zhèn)江了,張敵萬非得去找出過海的商隊學(xué)做生意,那就隨他去唄,我家這廢物沒法以一敵萬,那就指望他一本萬利吧。
張叔叔又說:“歷年來好多豪杰從北邊來投軍,他們都跟女真人有血海深仇,自己單打獨斗不成氣候,又苦于朝廷不作為,于是紛紛跑來鄂州,可年復(fù)一年,沒等來北伐,倒是眼睜睜看著朝廷講和了。雖說你爹還在一封封奏疏地苦苦請戰(zhàn),這些人可不想再等了,窩藏了兵刃馬匹準(zhǔn)備渡江,結(jié)果被你爹逮了個正著,領(lǐng)頭的你猜是誰?”
這還用猜,最先背著陳粟向我爹告密的可不就是我。我以為他不過發(fā)發(fā)牢騷,沒想到他動了真格私下結(jié)黨,事發(fā)后獨自頂罪,我爹啥都沒說,親自送這幫人渡江,又是封官又是給錢,囑咐他們聯(lián)絡(luò)各地義軍,牽制金人兵力,等待主力北伐。陳粟本已牽著馬上了船,起錨的那一刻卻跳了回來,連戰(zhàn)馬都不要了。還好他改主意了,要不我這個冤大頭買來的畫筆和硯臺送給誰?陳粟見了畫筆和硯臺果然眉開眼笑,可他哪有工夫畫什么云上飛舟。我爹打算親自領(lǐng)兵保護皇叔一行北上,陳粟是他寵信的親兵,自然諸多要務(wù)在身。
官家明白我爹的用意是刺探軍情乃至挑釁生事,忙不迭地發(fā)來詔札,一不準(zhǔn)多帶兵馬招搖,二不許高階統(tǒng)制隨行。我爹自打淮西那事之后就看穿了官家的套路,他不去就不去,換張叔叔帶著陳粟那幫精兵去。
張叔叔板著臉:“你賭氣上廬山那會兒,這里全由我扛,怎么又來勞煩我?”
我爹賠著笑:“不就是看中你能扛事嗎?你出面,比我還要隆重?!?/p>
張叔叔昂起頭:“我可是前軍統(tǒng)制,你就不怕官家怪罪?”
我爹笑瞇瞇假裝沒聽見:“這次把岳云也帶上?”
九 什么鬼東西?!
陳粟跟我從西京回到鄂州是三個月后的事,趕巧張敵萬和丁捷也在那會兒從鎮(zhèn)江回來,兩年多沒見,我差點沒認出他來。張敵萬不光變得又黑又瘦,居然還躥了個子,我再不能趾高氣揚地低頭瞅他,而今換他小人得志,故意挺直腰板擼起袖子斜眼瞥我。想來是剛從外頭辦事回來,他難得穿了件像模像樣的圓領(lǐng)長袍,只可惜天氣炎熱,下擺被撩起來胡亂往腰帶里塞,到底是暴露了這人不正經(jīng)的本性。這副不正經(jīng)的架勢配上他棱角分明的臉和寒光凜凜的眼睛,叫人忍不住贊一聲好少年,但我怎么可能夸他,他越是登樣,我就越是看他不順眼。他瞥我,我就瞪他,他擼起袖子挑釁,我也擼起袖子炫耀腱子肉,他開口罵我這么久都不寫信給他,我回罵他這么久都不在家看不見客廳里掛著的大船圖。
丁捷看不慣我倆的膩歪樣,頂著頭上的斗笠去看陳粟在院子里拼起幾張桌子畫圖。這些年陳粟一直在江北跑東跑西,把從川陜到淮東的地形和駐軍摸了個門兒清,我爹命他畫地圖,還非得要我陪著端茶磨墨。陳粟不能白被我伺候,他那張嘴怎能閑著,得把各地的
風(fēng)土人情交代給我。哪里的義軍尤為驍勇,哪里的士紳苦等王師,哪里的燒酒可以澆愁,哪里的峰巒最叫人忘情——他想起啥就講啥,橫七豎八卻趣味叢生,倒也不比臨安的說書先生差勁。書場里的故事聽了就忘,小米哥的雜談卻得刻在心里。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我爹卻為北伐厲兵秣馬籌備了快十年,這十年里,他逼我苦練騎射操演兵法,為的是斬殺女真大將,撻懶和兀術(shù)哪個都行。陳粟鄭重其事地說我爹把我當(dāng)寶,我心想活寶也是寶啊!
自從做“逃兵”失敗,陳粟就留起了絡(luò)腮胡,起初是因為羞愧而懶得打理,后來大家都覺得小米哥滄桑的俊臉更有威嚴(yán),就連皇叔都夸他相貌堂堂,他頗為得意?!皬埍?!”丁捷扶著頭上的斗笠去撞陳粟的肩膀,他喜歡智浹給他倆改的名字,還嘲笑陳粟越長越像那個瞎編出來的馬前張保。
陳粟放下筆拿手指戳丁捷的胸:“馬后王橫,你的一身橫肉哪兒去了?”
丁捷改不了弓著背的賴皮樣:“什么肉不肉的,我本就是風(fēng)雅之人,來看你作畫,喲,這就是云哥兒從臨安弄回來的硯臺吧,精致!你倒是畫幅山水讓我們開開眼啊。”
陳粟一時興起,也不管桌上早就沒有剩余的紙張,索性在地圖上一番潑墨。張敵萬邊圍觀邊點評:“小米哥這是畫畫還是打架?一個人一只手能弄出群魔亂舞的氣魄,佩服!”
我也去看小米哥筆下那堆群魔亂舞的東西,琢磨著這是哪里的奇峰怪石,有生之年能否去游歷一番。紹興四年,吳玠吳璘在仙人關(guān)借山勢大敗兀術(shù),我爹每次贊賞人家都要盯著我跟上一句:“我就等在平原上跟女真人短兵相接!”我被他看得心里發(fā)毛,好吧他得運籌帷幄,那沖鋒陷陣的就是我了,我頭腦空空不假,但年輕氣盛一身蠻力還是有的,應(yīng)該改名叫作“敵萬”。真正叫作敵萬的人也在看那墨色淋漓的層巒疊嶂,我問陳粟這是哪里的山,張敵萬連連搖頭:“這分明是波濤洶涌!這是海!”
“要我說啊,”在一旁伸長脖子的丁捷也來暢所欲言,“這是云,有風(fēng)起云涌,就有風(fēng)流云散。就好比這紙上忽然著了墨,這墨嘛,假以時日總要褪盡,不管這紙還在不在,終究只有一片白?!?/p>
陳粟罵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,一轉(zhuǎn)腕兩三筆竟添了艘小船,在那山那海那云的上方憑空懸著,孤零零的也不知要往何處去。
張敵萬捧著自己的腦袋做痛苦狀:“這是個什么鬼東西?”
我卻恍然大悟:“這就是丁捷胡謅的什么寶船吧?”
“這是個什么鬼東西!”丁捷矢口否認,“哪里有半點仙氣!”
陳粟滿意地甩手:“我一介俗人,仙氣與我何干?這就是個鬼東西,我畫了它,心里舒坦!”
陳粟舒坦了,叫我們幾個去把用吊桶浸在井里的西瓜給提上來,一拳一個砸開了用手掏著吃。天色漸晚,涼風(fēng)繞梁,大家伙兒席地圍坐,吃得渾身狼狽。桌上地圖被涂鴉糟蹋了,又被硯臺壓住一角,在風(fēng)里蠢蠢欲動。我也不知是中了哪門子邪,恍惚間起身走了過去,挪開鎮(zhèn)紙的硯臺,讓那紙跟活了似的隨風(fēng)飛起。
陳粟笑著拱手道謝,丁捷摘了斗笠在罩在胸前欲言又止,張敵萬那個沒心沒肺的居然長長地嘆了口氣。
十 今朝有酒今朝醉
我爹的執(zhí)念是北伐。我跟著皇叔在女真人歸還的地盤跑了一圈,回來又被小米哥繼續(xù)灌輸這些年做探子的見聞,就連吃飯都不能懈怠,我爹叫人把女真將領(lǐng)的畫像掛在窗前光亮處,逼我端著碗面邊吸溜邊打量。
我嘴里發(fā)苦,心里嘀咕:他們太丑了,害得我倒胃口!那什么撻懶什么兀術(shù)什么阿離補什么撒離喝,清一色瘦長臉瞇縫眼禿腦袋拖著條細辮子,哪里分得清誰是誰。
我爹諄諄教誨:“記住這些臉,戰(zhàn)場上撞見了趕緊去砍,砍倒頭狼事半功倍!”
我放下碗筷抱怨:“啥時候才能上戰(zhàn)場?。俊?/p>
我爹一揮手把撻懶的畫像扯下來撕了:“金國內(nèi)斗,這老賊已經(jīng)被貶,他主持的和議很快就要作廢了?!?/p>
數(shù)日后,陳粟果然來報信:“撻懶全家都被兀術(shù)殺了!”都以為我爹會欣喜若狂,他卻只是哦了一聲,頭都不抬接著練字,這些年他的蘇體寫得益發(fā)嫻熟,我的字卻越寫越爛,歸根溯源,當(dāng)然要怪自己耽于騎馬射箭舞槍弄棒。他寫完了把筆遞給我,我硬著頭皮寫黃
庭堅的那句“青衫烏帽蘆花鞭,送君歸去明主前”,自己都沒眼看,暗自思忖他若要罵,那我就挨著吧。
誰知我爹笑著提起金國那個與我一般年紀(jì)的小皇帝合剌。聽聞合剌讀書寫詩文雅若漢兒——他語氣譏諷——我家兒子字雖寫得差,卻能躍馬沖殺以一敵萬,才十幾年光景,金與宋這就顛倒過來了。他拍拍手優(yōu)哉閑哉地點評局勢:撻懶頗有心計,兀術(shù)驍勇兇殘,這
倆不管誰替小皇帝掌權(quán),撕毀和約都是遲早的事,兀術(shù)宰了撻懶,壞了他休養(yǎng)生息后再大舉南下的長遠計劃——這是給你送來大好機會。被我爹那意味深長的眼神盯著,我頓時就明白了——殺兀術(shù),虜合剌,然后我就能解甲歸田好好練字了!可練字多無聊,還是同狐朋狗友吃喝玩樂有趣,要是能有智浹編排的故事聽就更妙!
我爹傳令下去,大軍做好準(zhǔn)備隨時出征,這一準(zhǔn)備就是快一年。紹興十年初夏,金兵終于南下了。陳粟跑去高寵那里,要他在伙房門外烤些野味幫自己開葷。丁捷也去湊熱鬧,懷里抱著大桶酒肋間夾著大碗肉身后還背著大包袱,說這些都是軍營里找他算命的人送的,伙伴們一起享用才快活。跟在他屁股后頭的是張敵萬和我。我聞到酒香忍不住想溜
進伙房順個碗出來,身子還沒動呢,蹲在地上轉(zhuǎn)山雞的高寵就吆喝起來:“贏官人,你爹指望你建功立業(yè),你要是醉酒誤事可怎么辦?”我煩惱這個小廚子總是狐假虎威欺負我,但他確實沒胡說,只能按捺下怒氣和饞蟲,眼睜睜地看著張敵萬閃身進了伙房。
張敵萬往頭上扣個大海碗跳出來,擠到丁捷身邊跟他討酒喝,再使勁吐著舌頭感慨好辣好香:“你們騎著馬去跟金國人的拐子馬硬碰硬,這種事我?guī)筒簧厦?,但出海賺錢包在我身上!”他見丁捷那里還有五花肉,忙不迭拿手抓起來吃,快活得把小眼睛瞇成兩條縫。
相比之下,等著高寵手里那烤雞的陳粟倒是臉色陰沉,一碗又一碗地灌自己酒。
我們知道他有酒量而且把走南闖北當(dāng)家常便飯,所以都不去勸他,只有丁捷拿他打趣:“我說張保啊,你該不是舍不得這里的大姑娘和小媳婦吧?”
陳粟果然沒醉:“是她們放不下我,找到你給我送吃喝的吧?”
張敵萬死死盯著正在滴油的烤雞,舔一下手指往陳粟的方向戳:“吃喝我來負責(zé),你繼續(xù)憂思傷懷!”
丁捷解開包袱把東西抖落一地:“糕點是大姑娘小媳婦送你的,酒肉是今天找我算命的人湊錢買的。今天烏泱泱的人都來問卦,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著回來。”
陳粟撿起一塊棗糕扔給我:“我倒是想問,我們能不能出得去?”
沒等我開口,張敵萬搶著回答:“臨安來人了,官家叫我們按兵不動,可你們覺得他爹跟我爹會聽嗎?”
陳粟又灌了自己一碗酒:“你們就不發(fā)愁嗎,有這樣的官家?王橫!趕緊起個卦,今后這仗該怎么打?”丁捷連連擺手:“可別,我就是個騙吃騙喝的神棍,說些好話鼓舞士氣而已。真要窺見了天機,那也是屁都不敢放一個,這世間的糟心事之所以糟心,還不是因為命數(shù)早已注定。既然天命難違,何必自尋煩惱,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。來來來,空了這壇子!”
“我沒酒喝!”我見他們撇下我吃酒,不由心中生堵。
丁捷也學(xué)陳粟的樣扔點心給我:“云哥兒命里注定在云上,別跟我們俗人一般見識?!?/p>
這時倒是高寵仗義,撕下剛烤好的雞腿給我,我還沒來得及道謝,他便頭一偏對著丁捷滿臉賠笑:“大仙也給我算一個吧?!?/p>
丁捷已有幾分醉意,大著舌頭嚷嚷:“我看你面相好,沒準(zhǔn)能做成流芳百世的大英雄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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