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勁松跟大樹打了大半輩子交道。
他從學徒做起。剛到頤和園時,跟著師父大刀闊斧植樹造林,讓萬壽山“黃土不露天”。隨著小樹苗逐漸長大,杜勁松的綠化理念也在不斷變化。先是當起大樹“理發(fā)師”,清理枯枝死杈、疏剪繁茂枝條,讓大樹不再頭重腳輕,大風天里不被吹倒。如今,他又成了大樹“整形師”,看古畫汲取靈感,修剪出樹木的姿態(tài)神韻,讓樹與景相得益彰。37年來,杜勁松以樹作畫,一刀一剪盡顯園林匠心。
【資料圖】
杜勁松正在修剪大樹
作為頤和園園藝隊大樹修剪班班長,杜勁松正在積極擁抱新技術,探索數字化傳承,把自己的經驗傳給年輕人。
荒山植綠
重現“萬壽山松柏長青”格局
就像自己的名字,杜勁松仿佛天生和樹木有緣。1986年,頤和園招工,給公園增加綠化力量。“當時唯一的條件就是寫承諾書,一輩子獻身綠化不換崗。”杜勁松看中這是一份正式工作,和另外17個小伙子進了綠化隊,一干就是37年。
杜勁松剛到頤和園時,萬壽山上還有裸露土地。特別是山頂澆不到水的地方,基本都沒有植被覆蓋。當時有個口號:綠化荒山,確保“黃土不露天”。入職沒多久,杜勁松便跟著師父大刀闊斧干起了植樹造林。
站在西堤界湖橋上,杜勁松手指著西岸的一大片垂柳說:“這些都是上世紀80年代,我和隊友們親手栽下的。”那時,植樹造林是一場“人民戰(zhàn)爭”,年僅16歲的杜勁松有著使不完的力氣。他在頤和園西門內的苗圃里,用粗大的繩子捆樹、裝車……杜勁松說,北京氣候干燥,冬春季節(jié)常有大風,要調節(jié)濕度、保持水土、抵御風沙,必須多種樹。
“萬壽山前山種柿子樹,萬壽山后山種核桃樹。鳳凰墩一帶開辟成稻田,西堤栽滿蘋果樹、梨樹,成了大片果園。那時候,就要‘大干快上’,樹種選擇放在其次。”杜勁松介紹。
進入上世紀90年代,首都園林綠化理念發(fā)生了轉變,不僅注重量的增長,同時兼顧質的提升。頤和園順應時勢,開啟了為期三年的綠化調整,逐步恢復歷史景觀格局,從“綠化”向“美化”轉變。
杜勁松介紹,頤和園作為清代皇家園林的典型代表,在園林植物的配置、栽種位置、種植方式上是很有講究的。頤和園最初只是一座荒山,山前湖泊是通惠河的一個水源。到了清代,乾隆皇帝看上了這一帶的自然山水,開始挖湖堆山,修建清漪園。萬壽山上遍植蒼松勁柏,象征“萬壽長青”。1860年英法聯軍焚毀清漪園,萬壽山前山中部樹木幾乎損失殆盡。光緒時期,慈禧太后在重建頤和園時,沿用了清漪園時期的植物配置方式。
“頤和園開展三年綠化調整,就是要恢復歷史上‘萬壽山松柏長青’‘昆明湖桃柳夾岸’的景觀格局,重現獨具特色的園林意境。”杜勁松說,萬壽山的前山遍植翠柏,以柏樹的蒼勁挺拔襯托中央建筑群的高大巍峨,將皇家園林的宏偉莊嚴、富麗典雅渲染得淋漓盡致;后山滿地青松,掩映著肅穆的寺廟、幽深的溪澗,充滿了山林野趣。
也正是從那時起,頤和園“綠化隊”改名“園藝隊”,這讓杜勁松的職業(yè)生涯開始與“藝術”結緣。
修枝剪杈
防災減災成頭等大事
上世紀90年代末,有一次北京刮大風,刮倒了許多大樹,光是頤和園就有一百多棵。
“一夜之間,一百多棵柳樹都倒了。”杜勁松說,頤和園西堤上有一片區(qū)域是“三湖夾柳”——昆明湖、團城湖、藻鑒堂湖交匯,地勢十分空曠。“如果城里刮一二級風,這里的風力能達到四五級以上。”加之柳樹屬于速生樹種,三五年工夫就能長得枝繁葉茂。過于濃密的柳樹變得頭重腳輕,每逢大風天氣就有倒伏危險。
防災減災成了園藝隊的頭等大事。春季修柳樹、夏季修黃櫨、秋季修油松、冬季修檜柏……一年到頭,杜勁松都在忙。但他忙的事兒變了,從栽樹補植,變成了修枝剪杈。
看到枯枝死杈,要清理;見到繁茂枝條,要疏密……杜勁松仿佛成了大樹“理發(fā)師”。今年春天,杜勁松發(fā)現一棵有著幾十年樹齡的柳樹有病死的樹杈。“你瞧,周圍的柳條都冒芽了,但這根樹杈還沒反應。在早春樹木返青時修剪,可以更準確地判斷樹枝是否真的已經失去了生命。”一邊說著,杜勁松一邊用拳頭輕叩幾下樹干,傳來咚咚咚的聲音,“這種聲音就代表著這樹干已經空了,如果不及時修剪,遭遇大風天氣,就有倒伏的危險。”
他和同事架著梯子爬上去,用電鋸切割下枯枝。“不用擔心,很快就會從側面滋生出新的枝條。根冠處滋生的新枝就是將來替代老樹的后備力量,用不了幾年,就能長回原來的樣子。”杜勁松說。
用電鋸切割枯枝死杈,既要準,也要巧。“如果硬鋸,很容易造成樹干劈裂,必須使用三鋸法。”杜勁松抬起一條胳膊,向北青報記者講起“三鋸法”的操作要領,“如果把這條胳膊比作枯枝,不能一上來就從根部鋸掉。因為枯枝是有重量的,切割過程中,枯枝逐漸下垂,極易把主干上的樹皮撕扯下來,給樹木帶來劈裂傷。因此,要用‘三鋸法’。第一鋸,沿著根部往前倒20公分,從下往上鋸一刀,深度大約為枝干粗細的一半;第二鋸,從上往下鋸一刀,速度要快,這樣一來,大部分枝干都鋸折了,剩下的一小段也就沒什么分量了;第三鋸,修去殘樁,形成光滑的鋸口,確保樹木快速愈合。”杜勁松說,看似簡單的修剪,卻要求園藝師既要膽大心細、身手敏捷,同事之間還要團結,因為工作中是有一定危險性的,需要大家伙配合完成。經過修剪,風能夠從枝干空隙處刮過去,起到疏減風力、防止倒伏的目的。
在頤和園一處偏僻小院里,有間小屋,里面擺著一架簡陋的上下鋪。每到夏季,趕上風雨雷電的極端天氣,杜勁松和同事就在這里住下。等到雨停風小了,他們打著手電筒,鋸斷傾倒的樹干和折斷的樹枝,掃凈滿地的落葉。即使經歷了一夜的風雷雨雪,到早晨6點半開園時,游客面前依然是一幅蒼潤秀美的風景畫。
獨樹成景
剪出樹木的姿態(tài)神韻
“滿山松柏成林,林下綴以繁花,堤岸間種桃柳,湖中一片荷香。”頤和園正如乾隆御制詩中所描繪的那樣,在過去200多年里延續(xù)下來的植物景觀布局,代表著中國古典造園藝術“雖由人作,宛自天開”的高超境界。
頤和園里有3萬多株高大喬木,每一株樹木的姿態(tài)都影響著園林景觀效果。最近這幾年,杜勁松的工作理念又有了新變化,從大樹“理發(fā)師”變成了“整形師”,在綠化、美化基礎上,融入了“文化”。
從頤和園北宮門進入,穿過蘇州橋,就到了后溪河。岸邊山坡上,有一棵獨自生長的桃樹,分外顯眼。游客下了蘇州橋,一眼就能看到它,成了游客對景區(qū)的第一印象。面對這棵頭重腳輕、有傾倒跡象的桃樹,杜勁松的腦海里突然跳出了《芥子園畫譜》中的一幅臨水桃花圖。“這棵樹可以將前端枝進行部分修剪,剩余的枝條垂向水面,保留岸邊的探水枝,這樣就能修出古畫上的姿態(tài)。4月桃花盛開時,獨樹成景。”杜勁松說。
如今,參考與借鑒《芥子園畫譜》以及中國古代山水畫上樹木的姿態(tài),已成為頤和園植物修剪的一個傳統(tǒng)。杜勁松說,自己看了《芥子園畫譜》才明白,繪畫講究黃金比例,修剪大樹也要有比例。比例合適了,讓人看著就舒服。
在杜勁松眼里,每一個枝杈的修剪,都是為了達到造景的需要。增一分則長,減一分則短,人與自然渾然天成,絲毫看不出人工修剪的痕跡。他從古畫中汲取靈感,修剪樹木的姿態(tài)神韻。
中國明代造園大師計成在《園冶》中提出,“巧于因借,精在體宜”。意思是說,一座園林要巧妙地借用周圍的景觀環(huán)境,精致之處則在于其形狀適宜、大小得體。這些古老的造園理論在頤和園中處處得以體現,也引發(fā)了杜勁松的思考。
“我們所在的地方是皇家園林。植物和山水、地形和建筑如何協調、漂亮,需要我們用心去學習,在實踐中體悟。”杜勁松琢磨著,應該通過樹木修剪,打開視覺廊道,萬壽山“透景工程”應運而生。
工程啟動時,杜勁松和同事體驗了一把當游客。他們從諧趣園出發(fā)上山,看看爬到哪兒會感到累,那里就是游客歇腳駐足的地方。“景福閣是游客爬山路上的第一個駐足點。”提起景福閣,杜勁松非常熟悉,清朝末年慈禧曾在此觀雨賞月。地勢居高臨下,東、南、北三面原本具有很好的視野,可眺望昆明湖甚至更遠的園林風景。但是,景福閣南側高大的側柏遮住了視線。杜勁松采用疏枝的方法,讓景色從枝條的空隙中透進來。“為了修剪好這幾棵樹,我們專門請來攝影師,現場講起了構圖和攝影技巧。我們也得到啟發(fā),怎樣修剪出來的枝條更有層次感,游客拍照時畫面更有縱深感。”
沿著山路再往上走二三十米,就來到了雙亭,杜勁松和同事也對那里的繁茂樹木進行了修剪。游客站在雙亭遠眺,能迎面感受到昆明湖的風。
今年,萬壽山“透景工程”仍將繼續(xù)。在西側半山腰位置,有一座湖山真意亭。“從名字就能看出來,人們站在亭子里,應該可以俯瞰昆明湖、遠眺大西山。”杜勁松說,“現如今,三棵高大油松把視線完全遮擋住了。我們計劃對遮擋視線的濃密的枝條、樹冠分層次修剪,讓風吹進來、美景漏進來。”
數字傳承
把經驗分享給年輕人
今年是杜勁松在頤和園工作的第37個年頭。
回想起剛開始跟師父學大樹修剪的經歷,杜勁松依然記憶猶新:“那時候師父帶徒弟很有方法,既不把工具準備好,也不主動追著教我們,而是讓我們從最基礎的開始摸索體驗。我們遇到不懂的向他們請教時,他們再把積攢了多年的省力氣、高效的經驗一一傳授給我們。如此一對比,我們領悟得快,記得也扎實。”
有的小伙子恐高,就無法勝任這項帶有風險的工作。在沒有高空作業(yè)車和高梯的年代,杜勁松爬樹快,在樹上很“黏”,就跟長在樹上一樣,是上樹的“天選之人”。
如今,師徒結對“傳幫帶”這項傳統(tǒng)仍在大樹修剪班延續(xù)。有的人剛入行,看著枝繁葉茂的樹木不敢動手。杜勁松時常啟發(fā)鼓勵他們,“你拿起剪子或者鋸的時候,摸著良心問自己為什么要修剪,是為了與周圍景觀環(huán)境相協調,還是為了讓這棵樹長得更雄壯,或者說是為了治理病蟲害?每一個枝杈的修剪也都要有它的意義。”
一樹一策,該縮就縮,該放就放,調控枝干的方向及長度、高度,使成行、成片種植的樹木在擁有優(yōu)美樹姿的基礎上,點景不擋景,與局部景觀和整體景觀相得益彰,最終呈現出一幕簡潔疏朗、株株入畫的美景,這就是杜勁松的“法寶”。
隨著時代的進步,大樹修剪傳承也進入數字化了。近年來,杜勁松對大樹修剪的操作規(guī)程、技術手段、心得體會做了系統(tǒng)整理,并配上樹木修剪前后對比圖,形成操作指南。他說,頤和園有3萬余株大喬木,修剪工作只能分期分批、循環(huán)往復地進行。“我們探索構建數字化保護傳承新模式,不斷完善植物修剪理念與方法,把老師傅的技藝和自己的經驗分享給年輕人。”攝影/本報記者 袁藝
內存
首都綠化從“綠起來”向“美起來”轉變
頤和園開放為人民公園后,先后經歷了荒山植綠、意境恢復、園藝造景等多個階段。每一次綠化理念的轉變,都是時代發(fā)展的縮影。
春季肆虐的沙塵暴曾是北京市民揮之不去的記憶。2012年,北京市啟動平原地區(qū)百萬畝造林工程,利用廢棄砂石坑、荒灘荒地造林綠化,在五大風沙危害區(qū)加大生態(tài)修復力度,營造具有防風固沙、景觀游憩等功能的森林。北京在短時間內補齊了生態(tài)資源總量短板,這在全世界都是史無前例的。
2018年,新一輪百萬畝造林綠化工程開始續(xù)寫北京的綠色篇章。大尺度森林建設和見縫插“綠”相結合,讓森林走進了城市。新版城市總規(guī)確定的“一屏、三環(huán)、五河、九楔”首都生態(tài)格局已經基本形成,一幅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(tài)畫卷徐徐鋪展……首都綠化實現了“綠起來”“連起來”。
到2022年底,北京兩輪百萬畝造林綠化工程全部收官,全市森林覆蓋率由2014年的41%提高到44.8%,森林蓄積量達到3164萬立方米,林地綠地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年碳匯能力達880萬噸。
解決了有沒有的問題,接下來是要解決好不好的問題。北京市園林綠化局生態(tài)修復處副處長朱建剛介紹,進入2023年,首都園林綠化將從大規(guī)模植樹造林向精細化管護轉變,提高現有林地質量,筑牢生物多樣性保護體系,增強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碳匯、水源涵養(yǎng)能力,以及推進生態(tài)產品價值實現機制等工作,讓森林發(fā)揮出更好的生態(tài)效益。
今年,北京將開展花園城市建設試點,通過拆除公園圍欄等方式,在全市建設20處“無界公園”,讓森林綠地“美起來”,成為市民休憩娛樂的好去處。
北京還將推進近自然帶建設,促進人工林向近自然林轉變,為小動物營造棲息空間,提高生物多樣性,讓森林綠地“活起來”,成為野生動物的家園。
同時,北京將在休閑公園和城市森林里增設服務設施,包括休閑步道、公共衛(wèi)生間、停車場、遮陰設施等,促進自然教育、森林康養(yǎng)、運動健身深度融合,把森林綠地“用起來”,成為百姓親近自然、感受野趣的場所。
頤和園里的大樹故事也在繼續(xù)。頤和園副園長王樹標介紹,目前園內有1600余株古樹,超九成分布在萬壽山區(qū)域。今后將在萬壽山區(qū)域生態(tài)修復工程前期調查、監(jiān)測、研究等工作的支撐下,計劃申請項目支持,打造智能化監(jiān)測護理系統(tǒng),將古樹與準古樹及其伴生植物相關指標、參數納入監(jiān)測體系,從古樹大樹本體、區(qū)域小群落、生態(tài)大環(huán)境等從不同角度予以監(jiān)測、評價,實現高質量管護。希望通過一代一代人的傳承與發(fā)展,努力實現萬壽山成為古樹山,古樹山也襯托出更好的萬壽山,古山、古建、古樹和美地融合在一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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